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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情脉脉软语度难关 泪涟涟深心走绝路

第十九回 情脉脉软语度难关 泪涟涟深心走绝路

唐二春在杨育权手心里把握着,已有了这多天,对他的性情,他他的知识,他的力量,都有相当的认识,她不幸落到这步地位,已有了她的打算。魏老八对她那番野心,也是猜得透熟,怎样对付这个人,也是有了主意的。不过杨育权在这个时候,当面就提出这问题来,这倒是猜想不到的事。只得微低了头,把眼皮垂下,眼睛向怀里看着,默然很久的没有作声。杨育权架了腿坐在烟铺上,手指头夹了烟卷,正瞪了眼向她望着。屋子里坐着的这些入,听到杨育权说话的语调,显然是对二春一种威胁;而二春低头不语的样子,又显然是不怕威胁。两相对峙之下,这事情恐怕要弄僵。时间到了将天亮,正是杨育权鸦片烧足,有一种发挥的时候。见二春又坐在他身边,也许他一时兴起,一拳一脚,就把二春打着躺在地下。大家遥遥向她望着,手心里倒替她捏了一把冷汗。可是在两分钟之内,二春已经想到了解围的办法:她更是向杨育权的身体靠得贴紧些。右手搭在他腿上,将一个食指,在他膝盖上轻轻划着圈圈。杨育权因她把头都伸到怀里了,嗅到她身上微微的脂粉香,便也把火焰压低了些,因道:“你怎么不作声,还有点难为情吗?”二春很从容的道:“事到于今,我还有什么难为情!我有两句话,想对杨先生说一说,又怕杨先生不高兴。”杨育权道:“你不管我高兴不高兴,你的话只管说出来。你若不说,我怎么知道你心里的事?既不知道你心里的事,我要作的事,那还是要做出来的。”二春把嘴微微的撅起,因道:“你准许我说,我就说罢。我先问杨先生一句,你叫我跟魏老八去,是长久的呢,还是临时的呢?”杨育权听到这话,倒是忍不住哈哈一笑,因握了她一只手笑道:“你愿意长久的呢,你愿意临时的呢?”二春道:“到了现在,我还谈得上甚么愿意不愿意呀吗?我只有听杨先生一句话,你说罢。”杨育权笑道:“好,我们这样问来问去,可以十年八个月,还说不出一个结果来。你说到是临时或是永久的,老实说,我也答不出,现在老八当面,可以问他了,老八,你说罢,我们来个君子先难而后易,你的意思怎样?你说出来,你不要让我作媒的人为难。”魏老八原是呆站在那里望着的,就不敢多插一句嘴,等到杨育权问二春话的时候,他更是心里扑扑乱跳,虽然急盼着二春向他有一个答复,可是脸上不敢作一丝一毫的表示。现在杨育权索性指明了来问,这教他不答复不可以,这就抬起一只手来,连连的来了几下头发,只是微笑了一笑。杨育权道:“有话你就说,只管笑些甚么?老八道:我有甚么话说,杨先生看得起我,给我圆成一件好事,唐小姐……”说到这唐小姐三个字,他已快活得无话可说,只是嗤嗤的笑。二春将面孔板了,也向他望着,并不作出害羞的样子。魏老八这倒不能不郑重些,就涨红了面孔道:“当然是长久的事。”二春这就突然站起来,向大家道:“是各位听到的,魏老八说了,我们是长久的事,我们这一个结合,不是夫妻,也是夫妾,决不能说是姘头。我一生一世跟人一场,难道就是这样,凭杨先生一句话,半夜三更,跟了人走吗?若是真这样办,我一个字也不敢反对,不过魏八爷也是在人面前走的人,把这样的态度对我,心里过得去吗?我们在秦淮河上生长大的女孩子,自然是不值钱,但是披着喜纱,坐了花马车,正正堂堂去作新娘子的也不少。到了这个地方,我还谈什么结婚不结婚,不过在座有这些个人,将来把这话传出去了,说唐二春是半夜三更,在烟铺边跟了魏老八走的。我将来把什么脸见人!别人我不知道,单是陆影,他就不会放过我。”陆影坐在旁边沙发上,淡笑了一声道:“一颗流弹,又打在我身上。”杨育权让二春这一大篇话,说得心悦口服,因向陆影道:“你不要打岔,让她把理由说个透彻。”二春道:“我再没有理由了,就是这些,再只听魏八爷的了,魏八爷给不给我一个面子,就听他一句话。我想这是我一生一世的事,魏八爷总不至于太要我过不去。”

她说着话,两只乌黑的眼珠,在眼眶子里转着,站着望了魏老八。魏老八始终是在那里站了发痴笑,他头上并不痒,但不知是何原故,那只右手总是情不自禁的,不免抬起来,在头顶心里搔着。现在二春逼着他说话,他又只好搔头了。杨育权笑道:“我倒知道魏老八的心事!眼看一块肥羊肉,恨不得马上吞到肚里去;但是人家所说的话,又很合情理,真的三言两语,就带了人家走去,人各有良心,这话也说不出口。你哪里是头痒,你是心痒,你简直就抓你的心罢!”全屋子里听了,都哈哈大笑。魏老八笑道:“这话是杨先生提起来的,现在又拿我开玩笑。你老人家,多少应该拿出一点主意来给我。”杨育权笑道:“你这家伙,到了这个程度,我差不多把煮熟的鸭子端上桌了,你还是没有办法,可以尝一口汤。这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呢?今天晚上说也天亮了,没有这样抢火一样和人家成亲的。现在就算是明日罢,你可以吩咐厨房里另外办一点菜,把城里的朋友接两桌来,大家热闹一下子。和新娘子作新衣服是来不及了,到城里去买两件现成的。再说,也应当送人家一只戒指,没有现钱不要紧,在我这里拿。你再问问二小姐,还有什么条件没有?”魏老八果然笑着向二春点了个头道:“二小姐,杨先生的话,你都听见了,我是件件依从,你还有什么话?”二春道:“杨先生说的这些话,你魏八爷能够完全办到,我也心满意足了。不过进城去买现成的衣服,估衣铺里的东西,恐怕是不合身。我家里还有几件新衣服,你可以亲自到我家里去,向我娘手上要。”魏老八笑道:“我怎么好去呢?”

杨育权哈哈大笑道:“你又怎么不好去呢?世上只有儿媳妇怕见公婆,哪有女婿怕见丈母娘的?难道你们作了亲戚,你可以永久的不去见她吗?”魏老八道:“将来我自然要去见她。”说着,又是嗤嗤的一笑。二春两手一举,打了一个呵欠,因道:“你们听,乡下人家的鸡已经在叫了,我要去休息一下子。”杨育权笑道:“忙什么?明天你尽管睡到下午四点钟起来。现在接洽的事情,还没有告一段落呢,我不要得个结果吗?”二春道:“我的话已经说完了,办不办是魏八爷的事。我想,就是这几样小事,八爷要办,就很容易的办了的;不办,我老等着也是无益。”杨育权又在床上抽一口烟,二次坐了起来,很兴奋的道:“好了,一切我都代老八答应下了。现在我要替老八说两句了,跟了我这两年,在人面前多少有点颜色,在银行里存的钱,总有个两万开外;至于他那分力气,你看他蛮牛一样的身体,哈哈哈……”说着,他昂起头来大笑。魏老八笑道:“杨先生开玩笑。”说着,又伸手搔着头发。杨育权又点了一支烟卷,将手指夹了烟卷,指着魏老八向二春道:“你不要看他带着三分流气,其实他是个老实人。将来你把他管教好了,什么都顺手。就是爱在外面交个把小白脸,那都没有关系。”二春道:“不是说笑话,稍微想得开一点的女人,就不会去相信小白脸的。譬如陆影这个人,也算不得什么小白脸,但是他就很自负以为天下的年轻姑娘,都非爱他不可,然后他把那女子骗到手了,就可以在那女子身上发财。女人虽贱,也不至于把身子让给人了,义拿身子赚钱给人花。杨先生,你信不信?我看到了滑头少年,我眼睛里就要起火,象陆影这种人,并非小白脸,还要冒充小白脸的人,我尤其恨他!”说着,把脚在地面上顿了两下。陆影由那坐椅站了起来,向杨育权点了个头道:“杨先生,我暂时告退罢。唐小姐的脾气很大,那流弹不时的打我头上,我还是让开她好。”杨育权点点头笑道:“这倒是的,冤家宜解不宜结,明天她结婚的日子,你重重的送一分礼罢。”二春道:“我倒不要他送礼,我要他把露斯带来我见一见,到底是怎样一个了不得的人?”杨育权道:“露斯来了,你果然就不和他为难了吗?”二春道:“为难两个字我不敢,我也没有那种本领,可以和他为难!只要把露斯带着来了,我们一说一了了。”杨育权望了陆影笑道:“听到没有?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陆影一面向人说话,一面向房门口退去,本已要走了,听到这话,却又站住了脚,向杨育权迎近一步道:“杨先生若是一定要我把她找了来,我未尝没有法子,只是请杨先生原谅,不要又说我敲竹杠。”杨育权沉着脸道:“你说要多少钱罢?”说到个这钱字,他已经把手伸到衣袋里去摸索着。陆影笑道:“我就知道,杨先生不会高兴的。不过事到临头,我不能不说。露斯这个人,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两样,她爱的就是钱,假如能拿出一笔款子来作引子,她可以随时引来的。”二春道:“你胡说,她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两样,难道别的女人,就都是她这个样子吗?”杨育权笑道:“好了,好了,你也太占上风了,他已经答应把露斯找来,就算样样都退步了。”二春道:“杨先生,你想陆影他不敢敲你的竹杠吗?”杨育权作一个狰狞的微笑,向陆影望着。陆影道:“杨先生,你想我有儿颗脑袋,敢骗你的钱。你可以开一张支票,给我带去,露斯若调皮的话,你尽可通知银行,不让她兑款。”

杨育权道:“好,就是这样说,三百块钱支票够不够?”陆影道:“自然是越多越好啊。”杨育权笑道:“我就开张五百元的,越是有手段的女人,我倒是越肯下本钱。”说着,他在床头枕头下面,掏出一册支票簿子,就取下大襟纽扣边插的自来水笔,走向桌边灯下,填写了一张支票,然后在票尾上签了一个英文字。他撕下那张支票来,回转身正要递给陆影,见二春正站在身边,便笑道:“这是为了你呀,能花上这样一大笔钱,就不过是为你出上一口气。”二春道:“杨先生也就早想看看她的了,那于我有什么好处?”杨育权道:“到了明天,我当然还要送你一笔礼,无论如何,我要更对得住你些。”二春瞅了他一眼,低声微笑道:“更对得住我些,我看你怎样对得住我罢!”杨育权便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,向魏老八笑道:“二春这孩子调皮得很,你这蠢牛一样的东西,哪里对付她得了。”魏老八站在一边,没有作声,杨育权沉着脸道:“你不要不高兴呀,这还是我的人,我一不高兴,我就不把人给你了。”说着,左手把支票交给了陆影,右手搭在二春的肩上,魏老八笑道:“杨先生怎么说这样的话?她就跟了我,还不也是杨先生的人吗?你高兴哪一天收回来,你就那一天收回来。”二春听了这话,把两眼瞪着荔枝样的圆,把脸涨得鲜血样的红。魏老八看了她的样子,知道她的用意何在,只是向着她笑笑,并没有说什么。也不知道几时,陆影接着杨育权的支票溜出去了。这时,他又二次回转屋子来,笑道:“大家分散了罢,天亮了。”二春听了这话,却不禁噗嗤的一笑。杨育权握了她的手道:“别的都还罢了,你每次突然一笑,倒让人有些莫明其妙了。现在说到天亮,你又笑了起来,这天亮了有什么好笑,你一听到,就噗嗤的笑起来。”二春道:“这有什么莫明其妙呢?在南京城里,我只觉得糊里糊涂天就黑了,到了你们这里,整个变过来,是糊里糊涂的过了一夜,天就亮了。”杨育权笑道:“天亮了我们都去睡觉,醒过来已是下半天,那就糊里糊涂又天黑了,你不要看我们过着糊涂日子,但是我们打起算盘来,可是很精细。”说着,也呵呀一声,伸了一个懒腰。二春回头一看,坐在屋子里沙发椅子上几个人,都已睡得呼呼打着鼾声。王妙轩手里拿了烟签子,半侧了身子,也睡在烟铺上。只有魏老八眯了两只绿豆眼向自己看过来。因道:“杨先生,我要去睡觉了,还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?”杨育权笑着想了一想,拍着二春的肩膀道:“我没有什么事了,你请便罢。”二春听了这句话,并不等到杨育权说第二句,立刻就离开了他,向自己屋子里走了去。远远的还听到了杨育权哈哈大笑,似乎他又奏着凯歌了。二春头也不回,径自走向屋子里去睡着。也在心里有了一定的计划,倒上床去睡下,就昏沉着忘记了一切。等到睡足了醒过来,却看到黄黄的太阳影子,斜照在玻璃窗上。心里倒想着,睡的时候还不算多,太阳是刚刚起山呢!于是在枕上又犹疑了一会子,可是那太阳影子,由金黄变到淡黄,渐渐的竟成了模糊的影子,将手在枕头底下摸出手表来一看,却是五点多钟。这仲秋的日子,不会在五点钟太阳高照,分别是太阳落山了。

披衣起床,掀开窗帘子一看,见楼下院子里,却停放着好几辆汽车,走廊上人来人往的,也透着忙碌,这就浅浅的冷笑了一声。自己缓缓的把衣服穿好着,这才把房门打了开来。当她把房门打开的时候,门外却有两三个人站了候着,看到她,就都深深的鞠着躬,说声二小姐恭喜!二春望了他们,还没有答话,早有好几个人随声叫着,二小姐起来了,二小姐起来了。看那样子,似乎全屋子的人,都在等候着自己起来。脸上透着有点发热,然而想到自己的打算,就不能不镇定些。因之回转身到屋子里来坐着。本来杨育权很是客气,就派了两个女佣人,专门在这屋子里伺候着的。今天是更为恭敬,又多派了一个女人来伺候。那女人黑黑的皮肤,高高的个儿,说了一口皖北腔,长脚裤子,细袖短褂子,倒有一把乌黑的长发,梳了一个椭圆髻,在鬓边倒插了一朵小红花,她仿佛很懂规矩,无事不进房来,端了一把方凳子,坐在房门口。二春看在眼里,心里却不住的冷笑。一会子,由原来的女仆,送了一杯牛乳进来,二春笑道:“我并没有什么事,有了你两个,已经觉得扯住了你们的工夫,现在倒又来了一个。”那女仆道:“今天新来的这位侉大娘,是魏八爷叫了来的,她什么事也不会做,就是有几斤力气。”二春笑道:“难道他怕人抢亲,找这么一个人来保镖吗?”女仆笑着,没有多说什么。过了一会,却听到窗户板呼咚的敲了几响。接着,杨育权问道:“二小姐起来了,到我屋子里来坐坐罢。”二春道:“你不知道今天我是新娘子吗?”杨育权道:“我引你见一个人。”二春道:“我不见客。”杨育权道:“别人可以不见,这人你非见不可,你如不见,失了这个机会,就不要怪我了。”二春听了这话,心里倒有些跳动起来,因道:“你说这是谁呀?”杨育权笑道:“说破了就不值钱,反正你见到之后,决不至于失望。”二春心里一想:“这准是徐亦进。”昨晚上没有走得了,又让他们捉回来了。但听那杨育权的口吻,不怎么生气,又像不是徐亦进。是了,大概是那唯利是图的露斯,看到那五百元的支票,果然来了。这个猜法对了,倒要看看这刁货,今天见面,还有什么话说。于是整理了几下衣服,摸摸头发,就一鼓作气的,向隔壁屋子里直冲了来。人还没有进门,先就问着:“客在哪里?”杨育权口里衔了烟卷,架着脚坐在沙发上,经她这一问,口里喷出一口烟,将脸向里面的椅子,偏着摇了一下。二春看时,却是端端正正的坐着自己的母亲,心里不知何故,只管跳了起来。同时,两片脸腮,也都红透了,站在屋子中间,不前不后的呆住。

因道:“妈知道了今天的事吗?”唐大嫂道:“魏八爷派人到家里来拿你的衣服,我以为是杨先生有意思放你回去,叫我来接你的,我很高兴,还叫了一部汽车坐着来的呢。”杨育权笑道:“你怎么说以为我要放她回去呢?我不早就当你娘儿俩的面说过,可以让她回去吗?她再三的说,不来就不来,来了就不回去,那我有什么法子。这一层,我倒也原谅她,她和小春不同,并不是个卖艺的,不回去就不回去罢,我的朋友很多,随便送给哪位朋友都可以。偏是魏老八这家伙看中了她,和我恳求了好几回,说是我既不留她,她又不肯回去,倒不如给了他,解决这层困难。”唐大嫂插嘴道:“哎呀,魏老八,他不但是有家眷,在上海还另外有一个女人呢,我二春怎好跟着他?杨先生,她姊妹两个总算对得起你,你何必一定要把她推下火坑去?”杨育权笑道:“这件事,你不能怪我呀!我老早要她回去,她总是不肯走,难道我就让她老钉着不成?我总也要有个收场,喂,二小姐,不要发呆,坐下来慢慢的商量。”他说着这话,人就站起来,伸手将二春的手臂拖着,拖到椅子沿上,扯了她坐下,两个人紧紧地挨着,二春把头低了,两手环抱在怀里,并不作声。唐大嫂坐在斜对面,瞅了一眼,因道:“杨先生,你还是让她回去罢。她不卖艺,你要放她回去了,她总是个在家里的姑娘,你什么时候高兴了,要她来伺候你,她什么时候就可来,那不很好吗?”杨育权拍了二春的肩膀道:“你给我把她养在家里,预备养多少年呢?”唐大嫂道:“她已经二十二岁了,日子多了,和你养一位老妈子在家里,何必多这番事呢?我的意思,总还可以替你养三年。”杨育权昂着头喷出一口烟来,眼望着烟在半空里打着旋转的散开,散得清清淡淡的,以至于没有。这样总有五六分钟之久,然后猛可的向唐大嫂道:“三年,她三年的工夫,是她黄金时代的最后一节了。那末,你打算要多少钱呢?”唐大嫂道:“杨先生手上的钱,像我们家里的水一样,你还在乎吗?数目我倒不……”

二春突然站起来道:“你不要又想在杨先生手上讨好处。我告诉你,我是不回去的了,杨先生把我给魏八,我就跟魏八。人人有脸,树树有皮,你模模糊糊带了我回去,你不在乎,我可没有脸见人!”唐大嫂倒是怔怔的望了她。二春淡笑了一声道:“你老人家也不想想,我这个脾气,不过你养了我一场,二十多岁的女儿,也不能白白给人。杨先生说魏八手上,有两三万呢,他想讨个小老婆,总要花几个钱,请杨先生作个主,给我娘一笔聘礼。”杨育权道:“你娘早来了,一定要把你接回去,左说右说,我心让她说软了。昨天晚上的话,全部撤销,也没有什么关系。魏老八有我一句话,他也不好怎样违拗。既是你愿意跟他,当然他要出几个钱。不过他高兴的不得了,进城采办今晚上洞房花烛夜的东西去了。”二春跑到床边去,摸出杨育权放在枕头下的一本支票簿,放到杨育权左手,又把他襟上的自来水笔抽下,塞在他右手心,向他微笑道:“难道你作个主,写一张支票给我娘,他敢不承认吗?”杨育权手里拿了笔,偏了头向她望着微笑道:“天下有这样的理,我开支票送人,叫人家来认这笔帐。”二春道。“你说的话,是你自己忘记了。你说过,我就是跟了魏老八去,什么时候叫我回来,他什么时候就要让我回来。据现在看起来,你和他出笔钱都不敢作主,人走了,你还有权管吗?我还是不跟他,就这样在这里住着,随便杨先生把我怎样打发。”说着,她在长沙发上坐下,紧紧的挨了杨育权,把头低下,把嘴又撅了起来。杨育权笑道:“你要知道钱财动人心,替人家作主,究竟冒昧一点。”二春道:“钱财自然是动人心,难道女人就不动人心吗?你看我这样的哀求你,你也不肯帮我一点忙,你要知道我这个人,虽是秦淮河出身的人,倒还讲些旧道德,你叫我离开你,又去另外跟人,我是不愿意的,说出来了呢,回头你又说我灌你的米汤,你叫我离开你,我还真有些舍不得!虽然你说我跟了魏老八去,将来还可以叫我回来,究竟一个女人,有一个女人的身分,这样朝三暮四的跟人,那太不像话。到了那个时候,你虽然不嫌我残花败柳,我也不好意思回头来伺候了。”说着这话,不觉两行热眼泪,就由脸腮上直挂下来。她紧靠了杨育权坐着,那眼泪直滴到他手臂上去。杨育权放下了笔,轻轻的拍着二春的手背道:“你不要难过,我多多的拨你母亲一笔款子就是了。”二春虽然还在滴着眼泪,可是微微的点了头,向他道:“谢谢你!”那声音很是轻微,透着有几分可怜的样子。杨育权心里一动,就提起自来水笔,在支票上开了一个两千元整的数目,签完了字,回头一看二春的脸色并没有和转过来,因笑道:“若是由魏老八自己出手,决计写不出这样多的数目。”说着,撕下那张支票,交给了唐大嫂。她原是愁苦了脸子,坐在一边的,接过支票看了,微微的笑道:“多谢杨先生!这钱昵,是杨先生的,我就厚着脸又收下了。不过是魏老八的,我还是不收的好。二春。”

她随了这话,把脸转过来,将目光注视到二春脸上,因道:“我看,你还是跟了我回去罢。你说回家之后,不好意思见人,这当然也是实情,不过也就是初回去的几天有点难为情,把日子拖长一点,不就也没有事了吗?再说,有了杨先生给我们撑腰,人家也就不敢笑我们。杨先生这笔款子,还在银行里,尽管杨先生是十万八万也不在乎的人,但我决不能拿到了支票,又是一个说法。我自始至终都是劝你回去的,只要杨先生不离开南京,什么时候叫你姊妹两个来,你姊妹两个,什么时候来就是了,杨先生你觉得我对你这点诚心怎么样?从今以后,我们母女三个,都倚靠你吃饭了。”她注切的望了杨育权,表示诚恳的样子。二春听到她母亲最后几句话,几乎气得所有的肺管都要爆裂。但她在脸皮涨得通红的情形之下,却微微的一笑,因道:“你一定要我回去作什么?女儿养到老,也总是人家的人,回去了,将来让我再嫁人,现在就嫁人,不是一样的吗?我不回去,你不要关心我的事,你只当我死了。”唐大嫂道:“你说为了这件事,有点不好意思,现在就算你不见人,难道这一辈子你都不见人吗?”

二春没有答言,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。唐大嫂向她出神了一会,倒看不出她是什么意思,无精带采的,把头点了两点,眼圈儿也红了,因道:“那也好!不过你不能把这件事怨恨为娘,我是没有法子。”说到了这句话,将泪眼偷着向杨育权张望了一下,接着道:“让你认识了杨先生这样一个大人物,你这辈子算没有自来。说起来,还是你的造化呢!”二春听了这话,肺叶里的火,由两只鼻孔里冲出来,恨不得要把鼻孔都烧穿了。因笑道:“认得杨先生,自然是造化,无奈杨先生不要我,还是高兴不起来。其实我并没有这个心事,要在杨先生脚下,当个三房四房,只要在杨先生脚下,当一名体面一点的丫头,我也就心满意足的。这样一来,上不上,下不下,真是弄得十分尴尬。”说着,也流下泪来。这一下子,唐大嫂坐在东面椅子上哭,二春坐在西面椅子上哭,虽然她们并没有哭出声来,杨育权夹在中间,看这两副哭脸,究竟是扫兴。便站起来同摆了两只手道:“好罢,好罢,你娘儿俩不要互相埋怨罢,这两千块钱,就算我送二小姐的礼,她愿意回去,就随了唐奶奶走,我自然会对付魏老八;你不愿走,你死心塌地的嫁魏老八,将来的事,将来再说,现在预先发起愁米也是无用。至于二小姐说爱上我,不管是米汤,是不得已而出此,那全是个笑话,我也不知道玩过多少女人,当时要的时候,非到手不可,过后就无论长得怎样好看的美人,我也会丢到一边的。”他把两手插在裤子岔袋里,一面说,一面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。脸子沉了下来,小胡子上,在左右腮画着两道青纹,就是不说生气,也让入看到,心里有些抖颤。唐大嫂手里捏住那张支票,收起来不敢,放下来又舍不得,更是没有了主意。杨育权还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,似乎还有话要吩咐,她母女两人都不敢作声,弄成了一个僵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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