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，在荒寒的野外，地狱的旁边。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，然有秩序，与火焰的怒吼，油的沸腾，钢叉的震颤相和鸣，造成醉心的大乐①，布告三界②：地下太平。
①醉心的大乐：使人沉醉的音乐。这里的“大”和下文的“大威权”、“大火聚”等词语中的“大”，都是模仿古代汉译佛经的语气。
②三界：指天国、人间、地狱。
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，美丽，慈悲，遍身有大光辉，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。
“一切都已完结，一切都已完结！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！”他悲愤地说，于是坐下，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——
“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，就是魔鬼战胜天神，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权的时候。他收得天国，收得人间，也收得地狱。他于是亲临地狱，坐在中央，遍身发大光辉，照见一切鬼众。地狱原已废弛①得很久了：剑树②消却光芒；沸油的边际早不腾涌；大火聚③有时不过冒些青烟，远处还萌生④曼陀罗花⑤，花极细小，惨白可怜。——那是不足为奇的，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，自然失了他的肥沃。”
①废弛：废弃懈怠。
②剑树：佛教宣扬的地狱酷刑。
③大火聚：佛教术语，猛火聚集之处
④萌生：开始发生。
⑤曼陀罗花：一年生草本植物，秋开白花，花大，本来不“极细小”，由于生在地狱中的不“肥沃”的地方，所以“花极细小”了。
“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，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，惨白可怜，被大蛊惑，倏忽①间记起人世，默想至不知几多年，遂同时向着人间，发一声反狱的绝叫。”
①倏（shū）忽：极快地，忽然。
“人类便应声而起，仗义执言，与魔鬼战斗。战声遍满三界，远过雷霆。终于运大谋略，布大网罗，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。最后的胜利，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！”
“当鬼魂们一齐欢呼时，人类的整饬①地狱使者已临地狱，坐在中央，用了人类的威严，叱咤一切鬼众。”
①整饬（chì）：整顿。
“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，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，得到永劫①沉沦②的罚，迁入剑树林的中央。”
①劫：原为佛教名词，后演变为“厄运”的意思。旧时也把天灾人祸称之为“劫”。
②沉沦：陷入痛苦的境界。
“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，那威棱①且在魔鬼以上。人类于是整顿废弛，先给牛首阿旁②以最高的俸草；而且，添薪加火，磨砺刀山，使地狱全体改观，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。”
①威棱（léng）：声威，引申为威严的意思。
②牛首阿旁：佛经所说地狱中的鬼卒。东晋昙无兰译《五苦章句经》中说：“狱卒名阿旁，牛头人手，两脚牛蹄，力壮排山，持刚铁钗。”
“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。油一样沸；刀一样铦①；火一样热；鬼众一样呻吟，一样宛转，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。这是人类的成功，是鬼魂的不幸……。”
①铦（xiān）：刀刃锋利。
“朋友，你在猜疑我了。是的，你是人！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……。”
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