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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烦说客 坠欢可拾补过走情邮

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烦说客 坠欢可拾补过走情邮

这时,梅丽和佩芳约着坐一车,让燕西坐一辆车,刚要出站门,忽见白秀珠一人在空场里站着,四周顾盼。一大群人力车,团团转转将秀珠围在中心,大家伸了手掐着腰只管乱嚷,说道:“小姐小姐,坐我的车,坐我的车,我的车干净。”秀珠让大家围住,没了主意,皱了眉顿着脚道:“别闹,别闹!”燕西看她这样为难的情形,不忍袖手旁观,便走上前对秀珠道:“密斯白,你也送客来的吗?我在车站上怎么没有看见你?”秀珠在这样广众之前,人家招呼了不能不给人家一个回答,便笑道:“可不是!你瞧,这些洋车夫真是岂有此理,把人家围住了,不让人家走!”燕西道:“你要到哪里去?我坐了车子来的,让我来送你走吧。”秀珠听了这话,虽有些不愿意,然而一身正在围困之中,避了开去,总是好的。便笑道:“这些洋车夫,真是可恶,围困得人水泄不通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走了过来。燕西笑着向前一指道:“车子在那面。”右手指着,左手就不知不觉地来挽着她。秀珠因为面前汽车马车人力车,以及车站上来来往往一些搬运夫,非常杂乱,一时疏神,也就让燕西挽着。燕西一直挽着她开门,扶她上车去。燕西让她上了车,也跟着坐上车去。因问秀珠要到哪儿去?秀珠道:“我上东城去,你送我到东安市场门口就是了。”燕西就吩咐车夫一声,开向东安市场而去。到了东安市场,秀珠下车,燕西也下了车。秀珠道:“你也到市场去吗?”燕西道:“我有点零碎东西要买,陪你进去走走吧。”秀珠也没有多话说,就在前面走。在汽车上,燕西是怕有什么话让汽车夫听去了,所以没有说什么。这时跟在后面,也没说什么。走到了市场里,陪着秀珠买了两样化妆品,燕西这才问:“你回家去吗?”秀珠道:“不回家,我还要去会一个朋友。”燕西道:“现在快三点了,我们去吃一点点心,好不好?”秀珠道:“多谢你,但是让我请你,倒是可以的。”燕西道:“管他谁请谁呢?这未免太客气了。”于是二人同走到七香斋小吃馆里来。这时还早,并不是上座的时候,两人很容易地占了一个房间。

燕西坐在正面,让秀珠坐在横头,沏上茶来,燕西先斟了半杯,将杯子擦了,拿出手绢揩了一揩,然后斟一杯茶,放在秀珠面前。秀珠微微一笑道:“你还说我客气,你是如何的客气呢?”这时,秀珠把她那绛色的短斗篷脱下,身上穿了杏黄色的驼绒袍。将她那薄施脂粉的脸子,陪衬得是格外鲜艳。那短袖子露出一大截白胳膊,因为受了冻,泛着红色也很好看。在燕西未结婚以前,看了她这样,一定要摸摸她冷不冷的。现在呢,不但成了平凡的朋友,而且朋友之间,还带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嫌疑,这是当然不敢轻于冒犯的。秀珠见他望了自己的手臂出神,倒误会了,笑问道:“你看什么?以为我没有戴手表吗?”燕西笑道:“可不是!这原不能说是装饰品,身上戴了一个表总便当得多。不然,有什么限刻的事,到了街上就得东张西望,到处看店铺门前的钟。”秀珠道:“我怎么不戴,在这儿呢。”说时,将左手一伸,手臂朝上伸到燕西面前。燕西看时,原来小手指上,戴了一只白金丝的戒指。在指臂上,正有一颗纽扣大的小表。秀珠因燕西在看,索性举到燕西脸边。燕西便两手捧着,看了一看,袖子里面,由腋下发射出来的一种柔香,真个有些熏人欲醉。燕西放下她手,笑道:“这表是很精致,是瑞士货吗?”秀珠笑道:“你刚才看了这半天,是哪里出的东西都不知道吗?”燕西道:“字是在那一面的,我怎样看得出来呢?不过这样精小的东西,也只有瑞士的能做。你这样的精明人,也不会用那些骗自己的东西。”秀珠笑道:“还好,你的脾气还没有改,这张嘴,还是非常的甜蜜呢。”燕西道:“这是实话,我何曾加什么糖和蜜呢?”两人只管说话,把吃点心的事也忘了。还是伙计将铅笔纸片,一齐来放在桌上,将燕西提醒过来了,他问秀珠吃什么?秀珠笑道:“你写吧,难道我欢喜吃什么,你都不知道吗?”燕西听她如此说,简直是形容彼此很知己似的,若要说是不知道,这是自己见疏了,便笑着一样一样地写了下去。秀珠一看,又是冷荤,又是热菜,又是点心,因问道:“这做什么?预备还请十位八位的客吗?”说着,就在他手上将铅笔纸单夺了过来,在纸的后幅,赶快地写了鸡肉馄饨两碗,蟹壳烧饼一碟。写完,一并向燕西面前一扔,笑道:“这就行了。”燕西看了一看,笑道:“我们两人,大模大样地占了人家一间房间,只吃这一点东西,不怕挨骂吗?”秀珠笑道:“这真是大爷脾气的话,连吃一餐小馆子,都怕人家说吃少了。你愿意花钱那也就不要紧,你可以对伙计说,弄一碗鸡心汤来喝,要一百个鸡心,我准保贱不了。”燕西正有一句话要说,说到嘴边,又忍回去了,只是笑了一笑。秀珠道:“有什么话,你说呀!怎么说到嘴边又忍回去了?”这时,伙计又进来取单子,燕西便将原单纸涂改几样,交给他了。一会儿,还是来了一桌子的菜,还另外有酒。秀珠这也就不必客气了,在一处吃喝个正高兴。饭毕,自然是燕西会了账。一路又走到市场中心来,依着燕西,还要送秀珠回家,但秀珠执意不肯,说是不一定回家,燕西也就罢了,乃告辞而别。不过这在燕西,的确是一种很快活的事了,无论如何,彼此算尽释前嫌了。

燕西回得家去,一进去,门口号房就迎上来说道:“七爷,你真把人等了一个够。那位谢先生在这儿整等你半天了。”燕西道:“哪一个谢先生?”门房道:“就是你大喜的日子,他作傧相的那位谢先生。”燕西道:“哦!是他等着我没走,这一定有要紧的事的,现在在哪里?”门房道:“在你书房里。”燕西听说,一直就向自己书房里来,只见谢玉树一个人斜躺在一张软椅上,拿了一本书在看。燕西还未曾开言,他一个翻身坐起来,指着燕西道:“你这个好人,送人送到哪里去了?上了天津吗?”燕西道:“我又没有耳报神,怎么知道你这时候会来?我遇到一个朋友,拉我吃小馆子去了。你很不容易出学校门的,此来必有所谓。”谢玉树笑道:“我是来看看新娘子的,顺便和你打听一件事。”燕西道:“看新娘子那件事,我算是领情了,你就把顺便来打听的一件事,变为正题,告诉我吧。”谢玉树笑道:“在我未开谈判之先,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要求,我这个肚皮现在十分的叫屈。”燕西一拍手道:“了不得,你还没有吃午饭吗?”一面说话,一面就按了电铃。金荣进来了,燕西道:“吩咐厨房里,快开一位客饭来,做好一点。”金荣答应去了。燕西笑道:“是了,你是上午进城的,以为赶我这里来吃饭。不料我今天吃饭吃得格外早,一点钟就上了车站。算没有合上你的预算,其实是你太客气了,你老实一点,让我们听差,给你弄一点点心来吃,他也不至于辱命。”谢玉树道:“谁知道你这时候才回来呢?”燕西道:“不去追究那些小问题了,你说吧,你今天为了什么问题来的?我就是这样的脾气,心里搁不住事,请你把话告诉我吧。”谢玉树也知道燕西的脾气,做事总是急不暇择的。因道:“并不是我自己的事,我也是受人之托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就不要推卸责任了。是你自己的事也好,是你受人之托也好,反正你有所要求,我认准了你办,这不很直截了当吗?”谢玉树这倒只好先笑了一笑,因道:“那天你结婚日子,不是有位傧相吴女士吗?密斯脱卫托我问你一问,是不是府上的亲戚?”说到这里,他的脸先红了。燕西笑道:“你这话不说出来,我已十分明白了。这位密斯脱卫,也是一个十分的老外,怎么请你来做这一件事?天下哪有做媒的人,说话怕害臊的?”

谢玉树经他说破,越发是难为情。所幸就在这个时候,厨子已经把饭开来了。燕西道:“对不住,我吃过点心不多久,不能又吃,我只坐在这里空陪吧。”谢玉树道:“那不要紧,我只要吃饱了就是了。”于是他就专门吃饭,一声也不响。还是燕西忍耐不住,问道:“密斯脱卫是怎样拜托你来做媒?他就是在那天一见倾心的吗?”谢玉树鼓励着自己不让害臊,吃着饭很随便地答道:“在这个年头儿,哪里还容得下‘做媒’两个字?他不过很属意那位吴女士,特意请我来向你打听,人家是不是小姑居处?”燕西笑道:“不但是小姑居处,而且那爱情之箭,还从未射到她的芳心上去呢!这一朵解语之花,为她所颠倒的,未始无人。不过她心目中,向来不曾满意于谁。以老卫的人才而论,当然是中选的。不过有一层……”谢玉树道:“我知道,就是为他穷,对不对?难道像吴小姐那样冰雪聪明的人儿,还不能不拿金钱来做对象吗?”燕西道:“我并不是说这个,我以为老卫这种动机,太突兀了,并没有什么恋爱的过程呢。”谢玉树道:“就是因为没有什么恋爱的过程,我才来疏通你,怎样给他们拉拢拉拢,让他们成为朋友。等他们成了朋友以后,老卫拼命地去输爱,那是不成问题的了,这就看吴女士,能不能够接受?只要能接受,家庭方面,还要仗你大力斡旋呢。”说着话,谢玉树已经把饭吃完了。漱洗已毕,索性和燕西坐在一张沙发上,从从容容地向下谈。说着,还拱拱手。燕西笑道:“你这样给他出力,图着什么来?我给他们拉拢,少不得还要贴本请客,我又图着什么来?”谢玉树道:“替朋友帮忙,何必还要图个什么?说成了功,这是多么圆满的一场功德。说不成功,我不过贴了一张嘴,两条腿。就是你七爷请一两回客,还在乎吗?”燕西道:“我也巴不得找一件有趣味的事干,你既然专诚来托我,我绝不能那样不识抬举,不来进行。你今晚是不能出城的了,就在舍间下榻,我们慢慢地来想个办法。”谢玉树道:“只要你肯帮忙,在这里住十天半月我也肯。学校里哪里有总理公馆里住得舒服,我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吗?”燕西笑道:“这样漂亮的人才,说出这样不漂亮的话来?”谢玉树笑道:“你们天天锦衣肉食惯了,也不觉得这贵族生活有什么意义。若是我们穷小子,偶然到你们这里来过个一两天,真觉到了神仙府里一般,不说吃喝了,脚下踏着寸来厚的地毯,屁股下坐着其软如绵的沙发,就让人舒服得乐不思蜀呢。”燕西道:“刚才说正经话,给人家做媒,就老是吃螺蛳吃生姜;现在闹着玩,你的嘴就出来了。”两个人说笑了一阵,燕西道:“你在这儿躺一会儿,有好茶可喝,有小说可看,我到里面去布置一点小事。”谢玉树道:“我肚子吃饱了,就不要你照顾了,你请便吧。”

燕西又吩咐了听差们好好招待,便回自己院子里来。老妈子说:“少奶奶吃晚饭去了。”燕西又转到母亲屋子里来。金太太屋子里这一餐饭,正是热闹,除了清秋不算,又有梅丽和二姨太加入。佩芳因为凤举走了,一人未免有伤孤寂,也在这边吃。燕西一进门,清秋便站起来道:“我听说你在前面陪客吃过了,所以不等你,你怎么又赶来了?”燕西道:“你吃你的吧,我不是来吃饭的,我有事要和大嫂商量呢。”清秋又坐下吃饭,将瓷勺子在中间汤碗里舀着举了起来,扭转身来笑道:“有冬笋莼菜汤呢,你不喝点?”佩芳笑道:“这真是新婚夫妇甜似蜜,你瞧,你们两人,是多么客气啊!”燕西笑道:“那也不见得,不过是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罢了。”佩芳道:“得了,我不和你说那些,你告诉我,有什么事和我商量?要商量就公开,不妨当着母亲的面,说出来听听。”燕西道:“自然啊,我是要公开的,难道我还有什么私人的请托不成?说起来这事也奇怪,他们不知道怎样会想到和一个生人提出婚姻问题来了,就是上次做傧相的那位漂亮人,他要登门来求亲了。”梅丽听了这话,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脸都红破了。低了头只管吃饭,并不望着燕西。佩芳道:“你没头没脑地提起这个话,我倒有些不懂,这事和我有什么相干?”燕西道:“自然有和你商量之必要,我才和你商量。不然,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哩?”佩芳笑道:“哦!我知道了。其中有个姓卫的,对我们蔼芳好像很是注意,莫非他想得着这一位安琪儿?”燕西道:“可不是!他托那个姓谢的来找我,问我可不可以提这个要求?”佩芳道:“这姓谢的,也是个漂亮人儿啦。怎么让这个姑娘似的人儿来做说客?”燕西道:“这件事,若办不通,是很塌台的。少年人都是要一个面子,不愿让平常的朋友来说,免得不成功,传说开去不好听。”

佩芳道:“提婚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,有什么不可以。但是我家那位,眼界太高,多少亲戚朋友提到这事,都碰了钉子。难道说这样一个只会过一次面的人,她倒肯了?”二姨太插嘴道:“那也难说啊!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引,也许从前姻缘没有发动,现在发动了。”梅丽道:“这是什么年头?你还说出这样腐败的话!不要从中打岔了,让人家正正经经地谈一谈吧。”佩芳道:“这件事,我也不能替她做什么答复,先得问她自己,对于姓卫的有点意思没有?”说着话,已经吃完了饭。佩芳先漱洗过了,然后将燕西拉到犄角上三角椅上坐下,笑问道:“既然他那一方面是从媒妁之言下手,我倒少不得问一问。”燕西道:“不用问了,事情很明白的,他的人品不说,大家都认为可以打九十分。学问呢,据我所知,实在是不错。”金太太在那边嚼着青果,眼望了他们说话,半晌不做声,一直等到燕西说到“据我所知,实在是不错”。金太太笑道:“据你所知,你又知道多少呢?若依我看来,既然是个大学生,而且那学堂功课又很上紧的,总不至于十分不堪。不过谈到婚姻这件事情,虽不必以金钱为转移,但是我们平心论一句,若是一个大家人家的小姐,无缘无故地嫁给寒士,未免不近人情。这位卫先生,听说他家境很不好,吴小姐肯嫁过去吗?”佩芳还没有答话,梅丽便道:“我想蔼芳姐是个思想很高尚的人,未必是把‘贫富’二字来做婚姻标准的。”二姨太道:“小孩子懂得什么!你以为戏台上《彩楼配》那些事,都是真的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这件事,我们争论一阵,总是白费劲,知道吴小姐是什么意思?我们是个介绍的人,只要给两方面介绍到一处,就算功德圆满。以后的事,那在于当事人自己去进行了。我的意思,算是酬谢傧相,再请一回客,那么,名正言顺地就可让他们再会一次面。”佩芳道:“你这是抄袭来的法子,不算什么妙计,小怜不就为赴人家的宴席,上了钩吗?我妹妹,她的脾气有点不同。她不知道则已,她要知道你弄的是圈套,她无论如何也是不去的。就是去了,也会不欢而散。你别看她人很斯文,可是她那脾气,真比生铁还硬。要是把她说愣了,无论什么人,也不能转圜,那可成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了。我倒有条妙计,若是事成功了,不知道那姓卫的怎么样谢我?”说到这里,不由得微笑了一笑。燕西道:“不成功,那是不必说了,若是成了功,你就是他的大姨姐,你还要他谢什么?”佩芳道:“谢不谢再说吧。你们想想,我这法子妙不妙?去年那个美术展览会不是为事耽误了,没有开成功吗?据我妹妹说,在这个月内,一定要举办。不用说,她自然是这里面的主干人物。只要把那姓卫的弄到会里当一点职务,两方面就很容易成为朋友了,而且这还用不着谁去介绍谁。”燕西拍手笑道:“妙妙,我马上去对老谢说。”佩芳道:“嘿!你别忙,让我们从长商议一下。”燕西道:“这法子就十分圆满,还要商议什么?”一面说着,一面就走出去了。

燕西到了自己书房里,一推门进去,嚷道:“老谢!事情算是成功了,你怎样谢我呢?”谢玉树正拿了一本书躺在软榻上看。听到燕西一嚷,突然坐将起来,站着呆望了他。半晌,笑道:“怎么样?不行吗?”燕西道:“我说是成功了,你怎么倒说不行呢?”谢玉树道:“不要瞎扯了,哪有如此容易的婚姻,一说就成功?”燕西笑道:“你误会了,我说的是介绍这一层成了功,并不是说婚姻成了功。”谢玉树道:“三言两语的,把这事就办妥了,也很不容易啊!是怎么一个介绍法?”燕西就把佩芳说的话,对他说了。谢玉树笑着一顿脚,叹了一口气。燕西道:“你这为什么?”谢玉树道:“我不知道有这个机会,若是早知道,我就想法子钻一名会中职务办办,也许可以在里面找一个情侣呢。现在老卫去了,我倒要避竞争之嫌了。”燕西看他那样子很是高兴,陪他谈到夜深,才回房去。次日一早八点钟就起来,复又到书房里来,掀开一角棉被,将谢玉树从床上唤醒。谢玉树揉着眼睛坐了起来,问道:“什么时候了?”燕西道:“八点钟了,在学校里,也就起来了,老卫正等着你回信呢,你还不该去吗?”谢玉树笑道:“昨晚上坐到两点钟才睡,这哪里睡足了?”说着,两手一牵被头,又向下一赖,无如燕西又扯着被,紧紧地不放,笑道:“报喜信犹如报捷一般,为什么不早早去哩?”谢玉树没法,只好穿衣起床。漱洗已毕,燕西给他要了一份点心,让他吃过,就催他走。谢玉树笑道:“我真料不到你比我还急呢。”就笑着去了。

燕西起来得这般早,家里人多没起来,一个人很现着枯寂。要是出去吧?外面也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,一个人反觉无聊了。一个人躺在屋子里沙发椅子上,便捧了一本书看。这时,正是热气管刚兴的时候,屋子里热烘烘的,令人自然感到一种舒适。手上捧的书,慢慢地是不知所云,人也就慢慢地睡过去了。睡意蒙眬中,仿佛身上盖着又软又暖的东西,于是更觉得适意,越发要睡了。一觉醒来,不迟不早,恰好屋里大挂钟当的一声,敲了一点。一看身上,盖了两条俄国毯子,都是自己屋子里的。大概是清秋知道自己睡了,所以送来自己盖的。一掀毯子,坐了起来,觉得有一样东西一扬,仔细看时,原来脚下,坠落一个粉红色的西式小信封。这信封是法国货,正中凸印着一个鸡心,穿着爱情之箭。信封犄角上,又有一朵玫瑰花。这样的信封,自己从前常用的,而且也送了不少给几个亲密的女友。这信是谁寄来的哩?因为字是钢笔写的,看不出笔迹,下款又没有写是谁寄的,只署着“内详”。连忙将信头轻轻撕开一条缝,将手向里一探,便有一阵极浓厚的香味,袭入鼻端。这很像女子脸上的香粉,就知道这信是异性的朋友寄来的了。将信纸抽出来,乃是两张芽黄的玻璃洋信笺,印着红丝格,格里乃是钢笔写的红色字,给看信的人一种很深的美丽印象。字虽直列的,倒是加着新式标点。信上说:

燕西七哥:这是料不到的事,昨天又在一块儿吃饭了。我相信人和一切动物不同,就因为他是富于感情。我们正也是这样。以前,我或者有些不对,但是你总可以念我年轻,给我一种原谅。我们的友谊,经过很悠久的岁月,和萍水之交,是不可同日而语的。当然,一时的误会,也不至于把我们的友谊永久隔阂。昨天吃饭回来,我就是这样想,整晚地坐在电灯下出神。因为我现在对于交际上冷淡得多了,不很大出去了。你昨晚回去,有什么感想,我很愿闻其详。你能告诉我吗?祝你的幸福!

妹秀珠上燕西将信从头至尾一看,沉吟了一会儿,倒猜不透这信是什么意思。只管把两张信纸颠来倒去地看着。信上虽是一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,什么萍水之交,什么交谊最久,都是在有意无意之间。凭着良心说出来,自己结了婚,只有对秀珠不住的地方,却没有秀珠对不住自己的地方。现在她来信,说话是这样的委婉,又觉得秀珠这人,究竟是个多情女子了,实在应该给予她一种安慰。想到这里,人很沉静了,那信纸上一阵阵的香气,也就尽管向鼻子里送来,不由得人会起一种甜美的感想。拿了信纸在手上,只管看着,信上说的什么,却是不知道,自然而然的,精神上却受了一种温情的荡漾。便坐得书案边去,抽了信纸信封,回起信来。对于秀珠回信,文字上是不必怎样深加考量的,马上揭开墨盒,提笔写将起来,信上说:

秀珠妹妹:我收到你的信,实在有一种出于意外的欢喜。这是你首先对我谅解了,我怎样不感激呢。你这一封信来了,引起了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。但是真要写在信上,恐怕一盒信笺都写完了,也不能说出我要说的万分之一。我想等你哪一天有工夫的时候,我们找一个地方吃小馆子,一面吃,一面谈吧。你以为如何呢?你给我一个电话,或者是给我一封信,都可以。回祝你的幸福!

你哥燕西上言燕西将信写好了,折叠平整,筒在信封里,捏着笔在手上,沉吟了一会儿,便写着“即时专送白宅,白秀珠小姐玉展”。手边下一只盛邮票的倭漆匣子,正要打开,却又关闭上了,便按着电铃叫听差的。是李贵进来了,燕西将信交给他,吩咐立刻就送去,而且加上一个“快”字。李贵拿着信看了看,燕西道:“你看什么?快些给我送去就是。”李贵道:“这是给白小姐的信,没有错吗?”燕西道:“谁像你们那一样的糊涂,连写信给人都会错了,拿去吧。”李贵还想说什么,又不敢问,迟疑了一会子。心里怕是燕西丢了什么东西在白家,写信去讨,或者双方余怒未息,还要打笔头官司。好呢,自己不过落个并无过错。若是不好,还要成个祸水厉阶,不定要受什么处分才对。不过七爷叫人办事,是毫无商量之余地的,一问之下,那不免更要见罪。也只好纳闷在心,马上雇了一辆人力车,将信送到白宅。白宅门房里的听差王福,一见是金府上的,先就笑道:“嘿!李爷久不见了。”李贵便将信递给他,请他送到上房去。李贵也因是许久没来,来了不好意思就走,就在门房里待住了一会儿。那听差的从上房里出来,说是小姐有回信,请你等一等。李贵道:“白小姐瞧了信以后说的吗?”那听差道:“自然,不瞧信,她哪里有回信呢?”李贵心想,这样看来,也许没有多大问题,便在门房里等着。果然随后有一个老妈子拿了一封信出来,传言道:“是哪位送信来的?辛苦了一趟,小姐给两块钱车钱。”她估量着李贵是送信的,将钱和信,一路递了过来。李贵对于两块钱,倒也不过如是。只是这件差事,本来认为是为难的。现在不但不为难,反有了赏,奇不奇呢?那老妈子见了他踌躇,以为他不好意思收下,便笑道:“你收下吧。我们小姐,向来很大方的,只要她高兴,常是三块五块地赏人。”李贵听了这话,也就大胆地将钱收下,很高兴地回家。信且不拿出来,只揣在身上。先打听打听,燕西在上房里,就不做声。后来燕西回到书房里来了,李贵这才走进去,在身上将信拿出来,递给燕西。他接过信去,笑着点了一点头。李贵想着,信上的话,一定坏不了,便笑道:“白小姐还给了两块钱。”燕西道:“你就收下吧。可是这一回事,对谁也不要说。”李贵道:“这个自然知道。要不是为了不让人知道,早就把回信扔在这书桌上了。”燕西道:“这又不是什么要不得的事不能公开,我不过省得麻烦罢了。”李贵笑了一笑,退出去了。燕西将秀珠的信,看了一看,就扯碎了,扔在字纸篓里。这样一来,这件事,除了自己和秀珠,外带一个李贵,是没有第四个人知道的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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