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花夕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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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引

(本书收作者一九二六年所作回忆散文十篇。一九二八年九月由北京未名社初版,列为作者所编的《未名新集》之一。一九三二年九月改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。)

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,然而委实不容易。目前是这么离奇,心里是这么芜杂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,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,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。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,世事也仍然是螺旋。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,便想起四个月以前的离开厦门大学;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,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②。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,叫做《一觉》。现在是,连这“一觉”也没有了。

①一九二六年四月,冯玉祥的国民军和奉系军阀张作霖、李景林所部作战期间,国民军驻守北京,奉军飞机曾多次飞临轰炸。

②《一觉》:散文诗。最初发表于北京《语丝》周刊第七十五期(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),后收入《野草》。

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,夕阳从西窗射入,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。书桌上的一盆“水横枝”①,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:就是一段树,只要浸在水中,枝叶便青葱得可爱。看看绿叶,编编旧稿,总算也在做一点事。做着这等事,真是虽生之日,犹死之年,很可以驱除炎热的。

①“水横枝”:一种盆景。在广州等南方暖和地区,取栀子的一段浸植于水钵中,能长绿叶,可供观赏。

前天,已将《野草》编定了;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《莽原》①上的《旧事重提》,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:《朝花夕拾》。带露折花,色香自然要好得多,但是我不能够。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,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,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。或者,他日仰看流云时,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。

①《莽原》:鲁迅在北京编辑的文艺刊物。一九二六年八月鲁迅离京后,改由韦素园接编。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四十八期停刊。

我有一时,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:菱角,罗汉豆,茭白,香瓜。凡这些,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;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。后来,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,也不过如此;惟独在记忆上,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。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,使我时时反顾。

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,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,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。文体大概很杂乱,因为是或作或辍,经了九个月之多。环境也不一: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①的东壁下;中三篇是流离中②所作,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;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,已经是被学者们③挤出集团之后了。

①北京寓所:指作者在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的寓所。现为鲁迅博物馆的一部分。

②流离中:一九二六年“三一八惨案”后,北洋军阀政府曾拟通缉当时北京文教界人士鲁迅等五十人(参看《而已集·大衍发微》),因此作者曾先后避居山本医院、德国医院、法国医院等处。避居德国医院时因病房已满,只得住入一间堆积杂物兼作木匠作场的房子。

③学者们:指当时在厦门大学任教的顾颉刚等人。

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,鲁迅于广州白云楼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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