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语智部·辩才卷十九 杨善

土木之变,上皇在虏岁余,虏屡责奉迎,未知诚伪,欲遣使探问,而难其人。左都御史杨善慨然请往。[边批:尊官难得如此,其胸中已有主张矣。]虏将也先密遣一人黠慧者田氏来迎,且探其意。相见,云:“我亦中国人,被虏于此。”因问:“向日土木之围,南兵何故不战而溃?”善曰:“太平日久,将卒相安,况此行只是扈从随驾,初无号令对敌,被尔家陡然冲突,如何不走?虽然,尔家幸而得胜,未见为福。今皇帝即位,聪明英武,纳谏如流,有人献策云:‘虏人敢入中国者,只凭好马扒山过岭,越关而来。若今一带守边者,俱做铁顶橛子,上留一空,安尖头锥子,但系人马所过山岭,遍下锥橛,来者无不中伤。’即从其计。又一人献策云:‘今大铜铳,止用一个石炮,所以打的人少,若装鸡子大石头一斗打去,迸开数丈阔,人马触之即死。’亦从其计。又一人献策云:‘广西、四川等处射虎弩弓,毒药最快,若傅箭头,一着皮肉,人马立毙。’又从其计,已取药来。天下选三十万有力能射者演习,曾将罪人试验。又一人献策云:‘如今放火枪者,虽有三四层,他见放了又装药,便放马来冲踩,若做大样两头铳,装铁弹子数个,擦上毒药,排于四层,候马来齐发,俱打穿肚。’曾试验三百步之外者皆然。献计者皆升官加赏,天下有智谋者闻之,莫不皆来,所操练军马又精锐,可惜无用矣!”[边批:收得妙。]虏人曰:“如何无用?”善曰:“若两家讲和了,何用?”虏人闻言,潜往报知。次日,善至营,见也先,问:“汝是何官?”曰:“都御史。”曰:“两家和好许多年,今番如何拘留我使臣,减了我马价,与的段匹,一匹剪为两匹,将我使臣闭在馆中,不放出,这等计较如何?”善曰:“比先汝父差使臣进马,不过三十余人,所讨物件,十与二三,也无计较,一向和好。汝今差来使臣,多至三千余人,一见皇帝,每人便赏织金衣服一套,虽十数岁孩儿,也一般赏赐,殿上筵宴。为何?只是要官人面上好看!临回时,又加赏宴,差人送去,何曾拘留?或是带来的小厮,到中国为奸为盗,惧怕使臣知道,[边批:都是揄扬其美。]从小路逃去,或遇虎狼,或投别处,中国留他何用?若减了马价一节,亦有故。先次官人家书一封,着使臣王喜送与中国某人。会喜不在,误着吴良收了,进与朝廷,后某人怕朝廷疑怪,乃结权臣,因说‘这番进马,不系正经头目,如何一般赏他。’以此减了马价,及某人送使臣去,反说是吴良诡计减了,意欲官人杀害吴良,不想果中其计。”也先曰:“者!”胡语“者”,然词也。又说买锅一节:“此锅出在广东,到京师万余里,一锅卖绢二匹,使臣去买,只与一匹,以此争斗,卖锅者闭门不卖,皇帝如何得知?譬如南朝人问使臣买马,价少便不肯卖,岂是官人分付他来?”也先笑曰:“者。”又说剪开段匹:“是回回人所为,[边批:跟随使人者。]他将一匹剪将两匹,若不信,去搜他行李,好的都在。”也先又曰:“者!者!都御史说的皆实,如今事已往,都是小人说坏。”善因见其意已和,乃曰:“官人为北方大将帅,掌领军马,却听小人言语,忘了大明皇帝厚恩,使来杀掳人民。上天好生,官人好杀,有想父母妻子脱逃者,拿住便剜心摘胆,高声叫苦,上天岂不闻知。”答曰:“我不曾着他杀,是下人自杀。”善曰:“今日两家和好如初,可早出号令,收回军马,免得上天发怒降灾。”也先笑曰:“者!者!”问:“皇帝回去,还做否。”善曰:“天位已定,谁再更换?”也先曰:“尧、舜当初如何来?”善曰:“尧让位于舜,今日兄让位于弟,正与一般。”有平章昂克问:“汝来取皇帝,将何财物来。”善曰:“若将财物来,后人说官人爱钱了,若空手迎去,见得官人有仁义,能顺天道,自古无此好男子。我监修史书,备细写上,着万代人称赞。”也先笑曰:“者!者!都御史写的好者!”次日,见上皇。又次日,也先遂设宴,与上皇送行。

[述评]

杨善之遣,止是探问消息,初未有奉迎之计。被善一席好语,说得也先又明白,又欢喜,即时遣人随善护送上皇来归,奇哉!

晋之怀、愍,度其必不得而不敢求者也;宋之徽、钦,求之而不得者也。

庶几赵之厮养卒乎,然机有可乘者三:耳、馀辈皆欲归王,一也;继使者十辈之后,二也;分争之际,易以利害动,三也。虏狃于晋、宋之故事,方以奇货可居。

而中朝诸臣,一则恐受虏之欺,二则恐拂嗣立者之意,相顾推诿而莫敢任。善义激于心,慨然请往,不费尺帛半镪,单辞完璧,此又岂厮养卒敢望哉?土木是一时误陷,与晋、宋之削弱不同;而也先好名,又非胡刘、女直残暴无忌之比。其强势亦远不逮,所以杨善之言易入。使在晋、宋往时,虽百杨善无所置喙矣。然尔时印累累,绶若若,而慨然请往,独一都御史也!即无善之口舌,独无善之心肝乎?

译文

土木之变(明英宗十四年,英宗亲征,瓦剌在土木堡袭英宗,英宗被俘)后,英宗被也先(明时蒙古瓦剌部丞相)囚禁了一年多。明室虽屡次要求也先送回英宗,但也先态度反反复复,始终不得要领;想派大臣前往瓦剌探问也先心意,但任务沉重,很难决定人选。左都御史(官名,掌弹劾百官)杨善自愿请求为使臣前往瓦剌。[高官难得如此,足见其胸中已有主张。]也先得知杨善将来,派一名聪明机灵的胡人迎接杨善,并借机刺探明朝军情。

二人见面后,胡人说:“我本也是中国人,自从被瓦剌人俘虏后一直留在此地。”接着问杨善当年土木堡之役,明朝军队怎会在双方未交战的情况下溃散。

杨善说:“太平的日子过久了,将帅士兵都已习惯安逸。再说当年不是明朝正规军,只是英宗的护卫随从,在没有接获迎敌的军令就遭瓦剌突击,怎不溃散?不过,那次瓦剌虽然获胜,也未必是瓦剌人的福气。当今皇上即位后,聪明睿智,广纳各方忠言。有人献计说:‘瓦剌人侵犯中国,一定是骑马翻山越岭,经由关口侵犯边境。若下令边境守卫,在这一带钉上铁橛子,上留小孔插尖锥,等瓦剌人马闯关时,就会误中铁橛子的埋伏,一定伤亡惨重。’皇上已经采纳。又有人说:‘现在我军使用的大炮,每次只能发射一枚石炮,所以杀伤力小,若是换装像鸡子般大的石炮一斗,发射出去后扩散的范围大,敌人的人马一定死伤更多。’皇上也接受了。又有人说:‘广西、四川一带猎杀老虎都用毒药,若是涂在箭头上,一触到皮肉,不管是人是马立即毙命。’这建议也被采纳,毒药已由广西等地送来。还选拔国内善于射箭的人三十万,以罪犯为箭靶举行演习,结果成效甚好。又有人建议:‘现在火枪队虽有三、四排,但敌人每次都趁我军填装子弹时骑马冲入我军阵地,若是建造大型双头火枪,一次可装填数发铁弹,涂上毒药,排在火枪队之后,等敌人骑马冲杀时同时发弹,一定会让敌人肠穿肚破。’经过试验后证明,远在三百步距离外仍极具杀伤力。凡是献计的人,都可封官获赏,所以有智谋的人没有不争相献计的。再加上军士们个个勤加操练,人人士气旺盛,可惜现在全用不上。”[话尾收得妙。]

胡人说:“怎么用不上?”

杨善说:“若大明与瓦剌讲和修好,这些准备怎么派上用场?”

胡人听了立刻报告也先。

第二天,杨善与也先会面,也先问杨善官职,杨善说:“都御史。”

也先说:“明与瓦剌友好多年,这次为什么要扣留我的使臣,减少进贡的赏赐,所赏的锦缎也都一匹剪断为二,并且把我派去的使者扣押在行馆中,不让他们自由行动,这笔帐要怎么算?”

杨善说:“您父亲那一代时到中国进贡马匹,所派的使者不过三十多人,得到赏赐的也不过十有二、三人,从来不加计较,两国情谊友好深厚。今天您派往中国的使臣多达三千多人,见了皇上每人都赏得一件织金衣服,即使十几岁的孩童,也和成人般同样赏赐,至于皇上丰盛的赐宴更不用说。为了使您有面子,使臣回瓦剌前又再赐宴。更派特使护送,哪有拘留使者的事?可能是随使臣同来的奴仆,在中国作奸为盗,害怕使臣责罚,畏罪由小路逃走,中途或是落脚他处,或遇虎狼遭到意外,也说不定。这些人中国留下他们又有什么用?至于减少进马的赏赐也是有原因的。先前您曾写了一封信,托使臣王喜送交您的中国友人,正巧王喜外出,信件让吴良误收了呈给朝廷,后来您的朋友怕朝廷误会,就对大臣说这次瓦剌前来献马的使臣不是您所派,不能比照往例赏赐,所以赏赐就比以往少。而您的朋友为使者送行时却诬赖说是吴良的计谋,想借您手杀了吴良,您果然杀了吴良。”

也先说:“者。”胡语中“者”就是“对”的意思。

杨善又说:“再说到买锅,这种锅只有广东才有,广东距京师有一万多里,所以一只锅定价两匹绢,贵国使者买锅,只肯出一匹绢,双方讨价还价,卖锅的人索性关门不做生意,这种事皇上又怎么会知道?就好比中国人向贵国使者买马,出价太低使者当然不肯卖,难道能说是您的授意不成?”

也先笑着说:“者。”

杨善又说:“剪断锦缎都是回回人(使臣奴仆)做的,他们将一匹锦缎剪成两段,若您不信,搜他们的行李,整匹完好的锦缎都在他们的行李中。”

也先又说:“者,者,都御史说的都是实话。如今事情都过了,都是小人谗言。”

杨善见也先态度缓和,就说:“您是瓦剌大将军,却听信小人谗言,忘了大明皇帝恩德,常常侵犯边境,杀害百姓。上天有好生之德,您却好杀戮,所俘的明朝士兵,或因思念家人而逃跑,抓到便挖心摘胆,他们凄厉的惨叫声,上天哪有听不到的?”

也先说:“我不会下令杀人,都是下面的人杀的。”

杨善说:“现在两国误会澄清,和好如初,可否请相国下令撤兵,免得上天发怒降灾。”

也先笑着说:“者,者!请问英宗回国后,还会是皇帝吗?”

杨善说:“景帝已登帝位,怎能再更换?”

也先说:“尧、舜时代帝位是如何传承的?”

杨善说:“尧让位给舜,和今天兄让位给弟是同样道理。”

有个叫昂克的平章插嘴说:“贵国前来迎接皇帝回国,带什么礼物答谢我国?”

杨善说:“若携带礼物,后世的人会嘲笑您贪财;若空手前来迎奉皇上,表现您的仁义之心,能顺应天道,自有历史来从没有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,臣一定监督史官修史时详细记载,让后世万代人人称颂您的作为。”

也先笑着说:“者,者!就请都御史好好为我写吧。”

第二天,也先见英宗,再隔一天,也先设宴款待杨善,并为英宗饯行。

[述评译文]

本来派杨善出使瓦剌,只是探问也先意图,没有奉迎英宗回国的计划,然而也先被杨善一番话说得心里既明白又高兴,立即派人随杨善护送英宗回国,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。

晋朝的怀、愍二帝被俘,料想敌人不会轻易妥协,所以根本不敢开口;至于宋朝徽、钦二

帝却是屡次要求送回被拒,他们或许都希望有个类似厮养卒的人物出现。

然而就一般情况,俘虏对方君王对自己最有利的因素有三:一是对方朝臣都盼望皇帝早日回国,二是前去求和迎奉的使者络绎不绝,对方大臣们意见分歧,三是容易以利害关系提出要求。也先想仿效晋、宋模式,以为俘虏英宗可以肆意要胁,而明朝大臣一则害怕受也先威胁,一则又不愿违逆景帝旨意,相互推诿不敢担任使臣。杨善凭着胸中一股正气,自愿请往瓦剌,不费一绢一币就迎奉英宗回国,这智谋又哪是厮养卒所能相比的?

不过,土木堡之役的失败,只是一时大意,误中也先袭击,与晋、宋两朝的国势积弱不振不同。再说也先重视名声,又和金人的残暴贪狠不同,而瓦剌的国势也远不如金人强盛,所以杨善的话容易打动也先。若是处在宋朝,即使有一百个杨善,也说不上一句话。

然而在当时权高位尊的大臣中,能自愿出任使臣前往瓦剌的也只有杨善一人,至于其他相互推诿的大臣,即使没有杨善的口才,难道也没有杨善的正义之心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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