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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深巷逐芳踪投书寄爱 华筵趁余兴击鼓催花

第三十九回 深巷逐芳踪投书寄爱 华筵趁余兴击鼓催花

却说胡晓梅要向水里跳,大家都不去拉她,站是站起来了,做了跳的势子,却不能跳,反而坐下去,用手绢捂着脸哭。胡太太气极了,以为任放的心,实在太狠,看见她女儿要跳到水里去,并不理这回事。设若真正跳下去,那还了得?便对胡晓梅道:“哭什么?这种铁打心肠的人,和他离开也好。”任放道:“我们武人,直心,直肠,不会用这些手段,这是我承认的。要说我是铁石心肠,我却不承认。”

胡太太道:“见死不救,还说你的心肠不硬。要怎样才算硬呢?”任放道:“她并没有跳下去,我怎样见死不救?”胡太太道:“你倒说得好,并没有跳下去。跳下去才救,哼!”他们在这里斗目,胡晓梅一句也不作声,只坐在那里哭,半天,她才插口说道:“你快划船拢岸,我们从此撒手。”任放拿着桨,将水使劲一打,溅得水沫乱飞。说道:“好极,我们就此撒手,若不撒手,就是这北海里的王八乌龟。”

说毕,也一声不言语,把船一直划得靠岸。胡太太和胡晓梅两人,并不和任放打一个招呼,头也不回,就这样走了。

她母女回得家去,将今天的情形,对胡建一说了,说是非离婚不可。胡建一皱着眉道:“闹到这步田地了,我还管什么呢?你们爱怎样就怎样。”胡晓梅见母亲同意,父亲又不管,离婚这事就算成功。不过这里面,就是一件事要考虑考虑,自己在社会上,有一点小名,社会上只知道是密斯胡,并不知道是密昔斯任,若是在法庭上公开的离婚,很是不好。就是双方正式登报声明,也是不可能。若不是这样办,又怕不能斩钉截铁的和任放离开,因此踌躇了几天,不能解决。恰好那边任家,也是抱这一样的思想。后来经亲友从中说合,这一个问题,移到原籍凭几个亲友作正解决,北京方面,不让人知道。也不用得上法庭打官事,徒费时日。好在两方面都是愿意离婚的了,就完全同意。在胡家以为这事,外面没人知道。可是交际场中的事,怎么瞒得了?在胡晓梅还未离婚之前,时文彦李如泉任放三人对胡晓梅一人,成了四角恋爱。李如泉想她是有夫之妇,我想不着,时文彦也想不着。胡晓梅进行离婚以后,时文彦越是每日跟在胡晓梅后头。胡晓梅回南去离婚,时文彦和她同车南下,也回家和父亲分家,和他夫人离婚。两方面都离了婚,就没有障碍,后事就不必提了。失恋的人,妒嫉心是免不了的,因此李如泉把这事的内容,到处告诉人,于是就弄得满城风雨了。胡晓梅的女朋友,谁也都知道她和时文彦发生了恋爱。但是一个是有夫之妇,一个是有妇之夫,逆料没有好结果。现在居然都打破难关,要成眷属,可知道天下事,只要肯去做,没有不能解决的。

余瑞香家里和胡家相距最近,得的消息,也就最详细。这一天余瑞香在瑞蚨祥做了一件葱绿色的印度绸单褂,今天新取了回来,她穿在身上,又把她姨妈的珠子,也挂在脖子上,葱绿色上面,托着又白净又圆润的珠子,又素雅,又好看。她高高兴兴,带走带跳,跑到她母亲屋子来,要告诉她的母亲,问好看不好看?余太太一见就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打扮这样时髦做什么?你看胡家小姐,是什么下场呢?也就为了‘漂亮’两个字啦。”余瑞香最怕她母亲罗唆的,听到她母亲这样说,越发跑得快了。她走回自己屋里去,把衣服脱下,叠好了,送到玻璃橱子里去。却按着电铃,打算叫老妈子来,将一串珠子,送回三姨妈。可是按了几次铃,老妈子也不见来。正没好气,史科莲进来了,说道:“姐姐,什么事?我奶奶想吃水果,叫刘妈出去买东西去了。因为别个老妈子,她叫不动。”余瑞香听见这样说,气就平了。说道:“没什么事,这串珠子,我要送还三姨妈呢。”史科莲道:“你又要到哪处作客?借人家的东西。”余瑞香道:“我看人家身上穿绿衣服,配上白珠子,很是雅静,我作了一件新的绿衣服,就挂着珠子试试。”史科莲道:“你穿着给我看看好不好?”余瑞香将舌头一伸道:“妈妈已经在开话匣子了,别高兴罢。”史科莲道:“你不是说,今天晚上,去看电影吗?这样一说,又不去了。”余瑞香道:“咱们偷偷儿去,别让她知道。”史科莲道:“要去就得告诉姑妈,偷着去我不干。”

余瑞香道:“你不去也好,我房里不捻黑电灯,你就在我房里念书,这样一来,她们就不疑心我出去了。”史科莲道:“你勾通我作贼,有什么交换条件?”余瑞香道:“我出去先和你买两本小说,带回来送给你看,好不好?”史科莲道:“要买你就买《封神传》,头回我只看了一本,就不见了。现在还想呢。”余瑞香道:“那更好买,旧小说只要三五毛钱,我一定买来。”

两个约好了,吃过晚饭,史科莲当真到余瑞香屋子里来读书,余瑞香悄悄的换了衣服,就到真光电影院去了。她穿的是一件宝蓝色的印度绸旗袍,上面绣着白色大花,衣光闪闪,很令人注意。她本来约定了梅双修的、在四围座上一望,不见她的影子,预料梅双修没来,就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。她左边一排,都是外国人;右边空着一把椅子。一会儿工夫,这座位上就坐下了一位西装少年。这人余瑞香认得,是京华大学的学生,叫着毕波丽,是荷花文艺社的主要分子。余瑞香原不知道这样详细,因为有两次看电影,偶然碰到他,都坐在一排。到了第三次,余瑞香坐下了,他又坐在一处。恰好这次余瑞香是一个人,休息的时候,到食堂去喝了一杯咖啡,回来一看,有一张名片放在自己的椅子上。余瑞香捡起一看,名片是横印的,第一行是荷花文艺社社员,第二行是京华学生合作会干事,第三行,字大些,在中间,是毕波而三个字。波丽两个字连在一处。毕字一个字单另,这是表示名姓分别的意思。第四行是籍贯,第五行是通信处。余瑞香自言自语的道:“这是我的位子,谁放名片在这儿?”说毕,将名片一扔,扔在地下。这毕波丽却站起来一笑,鞠了一躬,说道:“是我的名片。”一鞠躬起来,伸手又呈上一张名片。余瑞香怔怔的望了他一眼,也没有理会,自去看她的电影。因为余瑞香虽不是个交际明星,但是常和她姐姐到几家大饭店去看跳舞,男女交朋友,早看得惯了。不认识的男子,和女子去说话,她却不以为奇。那毕波丽见余瑞香没有理他,却也并不见怪,他想这是可以亲近的。他看着银幕上映出的英文说明书,口里就叽哩咕噜的念着,要表示他懂得外国语。口里念时就把一只手的肘子,撑在架起的大腿上,却把手来托着头,故意把身子望余瑞香这边歪。在黑影里面,余瑞香又不便去另找坐位,只得把身子一闪,让开他些。一会儿电影演完,电灯亮了,毕波丽把他黄黝色等边四边形的脸,不住向余瑞香这边送,他微微的笑时,又露出两粒光灿灿的金牙。余瑞香看见,又好气又好笑,瞪了他一眼,就离开他走了。这一次她怕又遇到毕波丽,不敢上楼,却坐在楼下。不知道这毕波丽偏偏知道,他又赶了来坐在一处。余瑞香把脸一变,就走开了,另外找了一个坐位。毕波丽见她走了,却不能再追,只得算了。

电影映完之后,他就先一步走,站在大门的一边,两只眼睛,只望人丛里射去。

一会儿见余瑞香出来了,他就跟在后面,余瑞香雇车回去,他也雇车在后面追着,一直送余瑞香到了家门口,下车进去,他也远远的下了车。走到门口儿,将门框上钉的门牌,下死命的钉了一眼。他看见大门上一块铜牌,大书特书“余宅”两个字,于是他又知道余瑞香姓余。这一回来,他知道了人家住址,又知道了人家的姓,总算没有白跑。仍旧雇了一辆车子,回自己的寄宿舍。这寄宿舍的房子,本来一排一样的,毕波丽一路记挂着余瑞香,推开房门,电灯是不来火了,他找了半天,找不着火柴,也没有点洋烛,只得在黑地里脱了衣服,就往床上一钻。这一钻,不打紧,一个赤条条的人,在床上跳了起来。毕波丽吓了一大跳,登时想起来了,是走错了房间,爬上人家床上来了。那人揪着毕波丽的衣服,厉声喝道:“谁?”毕波丽道:“是我,对不住,我走错了屋子了。”那人一听,果然是毕波丽的声音,也就算了。

这样一来,这一个号子里的学生,都被他吵醒了,大家哈哈大笑。毕波丽走回屋于,一声不言语,就睡了。

自这天以后,他就留心打听余瑞香的名字,她在哪个学校读书。先是到她胡同口上,雇了在那里歇着的一辆人力车,到别处去,讲价的时候,格外多给七八个铜子。坐在半路上,和车夫讲起话来,问道:“余家小姐,也坐你们的车上学吗?”

车夫道:“大小姐出了门儿了,只有二小姐上学呢。她上学有时坐我们的车,有时走了去。”毕波丽道:“这远的道,她们也走吗?”车夫道:“不!就是这胡同口上一拐弯,那个外国女学堂。”问到这里,毕波丽将余瑞香的学堂打听出来了。不到两天,他想法子,又在号房那里,打听得了余瑞香的名字。这一来,大功告成,马上他就做了一首新诗,送到他一个老投稿的报馆里去。题目是《寄心爱的她》。

过了几天,登出来了,他买了七八份新式杂志,凡是登了他的新诗的都有一份。他把这些杂志和这一份报捆在一处,由邮政局里,寄给余瑞香。余瑞香拆开一看,莫名其妙,不知道是谁寄的,将那些杂志,翻开来一看,见有些地方,用红笔圈了许多密围。所困的地方,题目下都署着华波丽的名字。余瑞香这才明白了,她也没有看,将那一大包东西,叫老妈子都倒入字纸篓去了。

谁知这一卷东西寄来之后,那毕波丽上午一封情书,下午一首新诗,接二连三的来。余瑞香看了,气得要死。她便暗暗的和史科莲商量,用什么手续来禁止他。

史科莲道:“那有什么难,把他所来的信,都放在一处,寄给他的校长,由他校长怎样办。”余瑞香道:“那样不好,一闹出去,就满城风雨了。”史科莲道:“你既然不愿闹出去,没有别的法子,只有不理他的一着,他老写信来,你老不理他,他还不算了吗?我还有一桩事和你商量呢,你借一条纱裙子给我作一作客。”余瑞香道:“你到哪儿去?”史科莲道:“你还不知道吗?今天是李冬青老太太的生日,我去拜寿去。我以为梅双修早已告诉你了,所以并没问你。”余瑞香道:“我一点儿不知道。这是怎办,临时买什么东西送她?”史科莲道:“她原为怕人送礼,所以不肯告诉人,我们就去拜寿得了,不要送礼。”余瑞香用手指头,将史科莲额角上一戳,笑着骂道:“你这小东西,现在和她一鼻子眼出气,连你姐姐都看做外人了。”

史科莲道:“并不是我帮她说话,当真是这样子。”余瑞香道:“为什么老太太生日,我不知道一点影儿,你偏知道。”史科莲道:“这可冤屈死人,我若知道你不知道这事,为什么不告诉你?”余瑞香道:“这且不管,你送什么东西?”史科莲道:“李冬青说,那天我办一点儿家乡菜,随便请几个客,你来玩玩可以的,可不要送礼,你送礼我就恼了。所以我听她的话就没有送礼。”余瑞香一顿脚道:“嘿!你这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?你送礼去,她当真会恼吗?”史科莲听她这样一说,也笑了。两个人说话各自修饰了一会,余瑞香只穿了一件直罗的旗袍,穿一双露花黄色的皮鞋。史科莲道:“到人家去拜寿,为什么反穿得老实起来?”余瑞香笑道:“穿老实些罢,省得又去和女孔夫子开雄辩会。”两个人雇了车子出了前门,又在南货店和果局子里买了两大包东西,然后才到李冬青家里来。

她们走进院子,却见小客室里一片谈笑声,余瑞香站在院子中间,喊了一声“密斯李”,李冬青听见喊时,却从上面房间里出来。笑道:“密斯余也来了,请里面坐。”她们走进屋里,只见六个女子,一大半是女学生装束的人,坐在屋里嗑瓜子说笑话,见她两人进门,都站了起来。除了梅双修外,李冬青一一介绍,乃是江止波,李毓珠,朱韵桐,杨玛丽,杨爱珠。这其中以江止波女士,最是令人注意。

剪着短短的头发,挺着胸脯,穿着一件仿佛西装的没领褂子。一口云南官话,议论风生。那杨玛丽和杨爱珠最说得来,几句之间,总夹着一句英文,那杨玛丽谈起来,却和余瑞香认识,在比国学校,还同过一个学期的学呢。余瑞香和大家谈了几句话,站起整整衣裳,笑着问李冬青道:“伯母呢?”李冬青笑道:“你是不是要拜寿?我们还讲这种俗套。”余瑞香笑道:“这要算俗套,我们做什么来的?”李冬青道:“这不过是个热闹意思,大家坐在一处叙叙罢了。若是真要磕头拜寿,那真成了演戏了。”余瑞香道:“就是不拜寿,我们也请寿星老一块儿坐坐。”李冬青道:“前面客厅里,还有几位客,她老人家在那里谈世道人心,谈上了瘾,舍不得走呢。”

说着她便来请她母亲到后面去。这客厅里,有何剑尘夫妇,有杨杏园,有李冬青弟弟的校长方子安,有李冬青南方来的母易方好古,有梅双修的哥哥守素,和她嫂嫂朱映霞。大家散在四处坐着,陪李老太太闲谈。李老太太坐在一张矮些的软椅子,小麟儿站在她面前,她牵着小麟儿的手,抚摸着她,却和众人说话。她见李冬青来了,便问道:“是谁来了?”李冬青道:“是余小姐和史小姐。”李老太太道:“她们这老远的路,也跑了来,我去看看。”说着,和小麟儿进去了。

李冬青在她母亲坐的地方坐下。她的下手,就是朱映霞。便问道:“你的画,越发画得好,我讨了好几回,总不肯替我画一张。”朱映霞道:“我的作品,实在太幼稚,不好意思送人。你若一定要,哪天请到我家里,我把练习的画稿,全拿出来,随便你挑几张。”李冬青心里,老这样想,听说图画学校都要画模特儿的,难道女学生也画吗?这个疑团,早想打破,如今朱映霞叫她看画,正中其意。便对朱映霞道:“好极了,哪一天,我一定去奉访。我不懂,密斯朱这样好的画,怎样不在报上宣布一两张?”朱映霞笑道:“固然做艺术家的人,像卖文章的人一样,不能不出风头,如若不出风头,你的名字没有人知道,永远没有饭吃。但是我还没有出风头的程度,如若勉强去出风头,一来就把招牌砸了,以后就不好办呢。我看许多诗家,东西还没有成熟,马上就想出风头,结果,弄得招牌很臭,以后生意不好做了。而且报馆里的人,都是有党见的,你和他没有关系,他哪里会和你鼓吹?”

她这样一篇带议论带譬喻的话,虽是无心之言,却好像完全影射着杨杏园。李冬青脸对着朱映霞说话,却不住用眼睛转过去,时时考察杨杏园的态度。杨杏园始终只是微笑地听着,并不觉得奇怪。那朱映霞的未婚夫梅守素,在一边冷冷的看见李冬青有些不安的样子,脸上的笑容都是勉强的。便笑着对朱映霞道:“你不要信口雌黄了。”说着,用手一指何剑尘和杨杏园,笑道:“现坐着两位新闻记者在这儿,你公开的说人家有党见,太不客气了。”杨杏园笑道:“不要紧,不要紧。新闻记者就常骂新闻记者,何况外人?密斯朱刚才说的话,实在很透彻,我也是想出风头,程度不够的一个。因为新闻记者,宣传他的名字,犹如商家宣传招牌一样,是饭碗份内的事。”梅守素笑道:“诚然,我们学艺术的人,真不如你们新闻界,都是被动的鼓吹,不能自动的鼓吹。”李冬青道:“不然吧?那些图书展览会,也是被动的举动吗?”方子安笑道:“这一句话洞中症结,梅先生没有可说的了。”梅守素笑道:“密斯李是个文学家,所以她说起话来,总和文学家张目呢。”李冬青听了,倒不好意思。杨杏园道:“密斯李自然是个文学家,但是我却绝对不敢承认,和我张目的话,更是谈不到了。”李冬青道:“杨先生不承认是文学家,就不承认是文学家罢,又何必下一个转笔,先说我是文学家,而且还下了‘自然’两个字。”何剑尘道:“杏园这话,并不是阿私所好。”他说到“阿私所好”这四个字,杨杏园在一边,偏偏留心听了,望了他一眼。何剑尘却一点儿不觉得,依旧往下说道:“现在女学界,有新智识,旧文学又极有根底的,哪有几个?密斯李这个文学家招牌,是可以挂的。”李冬青笑道:“若照何先生这样说,我不但可称女文学家,就是文学博士,也叫得过去。反正关起门来起国号,谁也管不了。”何剑尘道:“关门起国号,是密斯李自己愿意这样。若是肯把作品在报上宣布,社会上一定和你上尊号的。”方子安道:“密斯李的作品,为什么不让宣布?”何剑尘笑道:“这个我早知道了,密斯李是因为报上的假女士太多,不屑和她们为伍吧?”杨杏园笑道:“你这话,适得其反。密斯李正因为怕人家知道她是真女士,所以不投稿。”朱映霞问李冬青道:“这话真的吗?”李冬青道:“真的。我觉得我们要在报上发表文字,没有什么可说的。说出去了,容易惹麻烦。就是诗呀,词呀,无非发表自己的情感,最容易自画供状的,报上登出去了,也不妥当。”何太太在一边笑着对何剑尘道:“你们大家说什么文学家,我倒想起一桩事来了。这里的人,除我以外,不都是文学家吗?今天寿酒,何不行一个酒令?我在小说上看见行酒令,老是这样想,几时我们也来玩一回试试看,总是没有机会。今天不是很好的机会吗?”何剑尘道:“你这个提案,倒也很好。”朱映霞在一边早听见了,笑道:“何太太这话,我很赞成。李老太太今天也是很高兴的,我们就是喝一个醉,她老人家决不讨厌。”李冬青听了,也鼓起兴来,问道:“行什么令?”何太太道:“若要我加入,只有一样我合资格,就是击鼓催花今。”何剑尘悄悄的对杨杏园笑道:“你瞧,她也知道击鼓催花今。看了几本《红楼梦》,到这里来出风头。”杨杏园也悄悄的笑道:“岂有一个文学家的夫人,连击鼓催花也不懂的?”何剑尘微笑轻轻的道:“是呀,文学家总有文学家相配呢。”杨杏园没有理他,掉过头去对方子安道:“这击鼓催花令总要人多才有意思,我们这里,似乎人还少了。方君以为怎样?”李冬青道:“后面还有一班客呢,若是她们也能加入,有十几个人,那就有意思。”方好古摸着胡子道:“里面全是小姐们,怕不赞成吧?”梅守素笑道:“在你老人家看起来,以为是不行的,其实,现在男女在一块儿宴会,平常的了不得,何况来的都是亲戚朋友,那更不成问题了。”李冬青笑道:“虽然这样说,我得失去问问她们。”说着,她就到上边屋里去,把行酒令的话,对大家报告。史科莲先笑起来,说道:“这是很有趣的,这令怎生行法?”余瑞香道:“你就先忙,大家还没有议好呢。”

这里几位小姐,都是比李冬青新过去几倍的人,李冬青都赞成男女来宾会宴,她们还有什么推辞?杨玛丽和杨爱珠两个人,外国文都是极好的,中国字认不了多少,平常写一封信,还要找借书翻字典,而今教她们来行中国古典式的酒令,那不是难事吗?所以她两人听了这话,很是踌躇。不过她们也不肯失这个面子,也不愿说不来。先由杨爱珠笑道:“若真行起酒令来,我是要受罚的哩。”朱韵桐道:“这话怎么讲?”杨爱珠道:“我不会作诗呀。”朱韵桐道:“行酒令也用不着做诗。”

朱韵桐原是一句无心的话,这好像说杨爱珠连酒令也不懂,杨爱珠未免脸上一红。

朱韵桐觉得她的话太冒失了,脸上也是一红。两人都怪难为情的。李冬青在一边看见,心里想到:“人家总说女子容易害臊,我是不觉得,像她这两人,这样害臊,真可以代表那句话了。”便上前拉着朱韵桐的手道:“他们行击鼓催花令,我这里哪来的鼓,我看还是改别的令好。”朱韵桐道:“那也很容易的,我瞧你那屋子里,不是有架风琴吗?叫一个人去按风琴就算打鼓,那还斯文得多呢。”李冬青笑道:“好!就是照你的话这样办。”便忙着把风琴先抬了出来。

原来李冬青家,虽无应门五尺之童,现在因为她舅舅方好古来了,又带着一个听差,所以家里热闹些。她舅舅原是李冬青嫡母的胞弟,因为李冬青的生母和嫡母,向来很和气,所以她舅舅,也把李老太太看作自己的妹妹一样。他在南方游宦多年,和北京不很通消息,后来打听得李冬青母女和家庭脱离关系,他就常寄钱来接济,这次亲自到北京来,又要和李老太太作寿。都是他怜惜她母女孤苦的好意。这天方好古在馆子里叫了两桌席,本只请几个极熟的客,谢谢人家常常照顾冬青母子之意。

冬青又藉此约几个老同学叙一叙,所以有两桌人,好在有刘妈和她舅舅的听差招呼客,她也很自在的,也是她几年以来最快活的一天。这时女客都依允了行酒令,她很高兴,就在客厅里摆了两张圆桌子,请大家分别入席。一席是李老太太和小麟儿作陪,同席的是方子安,方好古,何剑尘,何太太,杨杏园,梅守素,朱映霞。一席是李冬青作陪,同席的是梅双修,余瑞香,史科莲,朱韵桐,江止波,李毓珠,杨玛丽,杨爱珠。大家入了座,何太太先说道:“还是我先发言罢,请李先生作令官,就请发令。”这一句话说完,大家鼓掌。李冬青笑道:“我是主人,哪里好作令官?”梅双修道:“作主人和令官有什么冲突?你只管做你的。”李冬青道:“你有所不知,主人对客,是很客气的,一作令官,就不好了。酒令大似军令,那要赏罚分明,照令而行的。”大家都说:“那是自然,决没有人家说主人翁失礼的。”

李冬青笑道:“这样说,我就不客气了。”便对大家道:“小麟儿在这里也吃不了多少东西,我派他到院子里去做鼓吏。要吃什么,可叫刘妈来要。”小麟儿很高兴的道:“行,我就去。什么叫鼓吏?”李冬青道:“你在院子里接风琴,在这里的人,就把一枝花,你递给我,我递给你。设若你的风琴停了,花在谁手上,谁就喝酒。我叫你按琴,你就按琴。”小麟儿道:“那我很明白,你叫我不按,我就不按。”

他这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。说道:“那才好呢,酒令官叫谁醉死,谁就得醉死了。”

李冬青道:“不是那样,我叫你按琴,你就按,停不停可由你。”李老太太一手把他拖了过去,说道:“傻孩子,我告诉你。”就把这击鼓催花令的办法,告诉了他。

小麟儿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便跳到院子里去了。朱韵桐道:“鼓吏派好了,令怎样行法?”李冬青道:“令不能太难了,太容易了,又没有意思。我现在定为一个书名,一句韵文,一个戏名,一句戏词或曲词,说起来要一串,要押韵,这算酒面。酒底说一句成语诗词俗话都可,不过要嵌一个梅字在内。限三分钟交卷,过了时候的,罚他说一个笑话,如若不笑,罚他再说。”杨爱珠杨玛丽都怕李冬青要搬什么古董,如今说出来。也不觉得有什么难,就是酒面这句韵文,肚子里少一点,也只好由她。李冬青说完,史科莲想问一句话,梅双修笑道:“别作声,违抗命令,是要受罚的呢。”于是大家笑着喝酒,肚子里先预备材料。李冬青在里面屋里,拿出一枝通草做的红梅花来,便对窗子外喊道:“小麟儿接琴。”李冬青说了,当真那风琴咿咿唔唔的响了起来,李冬青便将手上的假红梅花,递给下手的梅双修,他们递了一个圆圈,最末一个,是史科莲。她拿花在手上,便又要递给李冬青。李冬青不接,笑道:“递给那边桌上去哟。”史科莲慌了,不知道怎样好,她回头一望,挨近她的就是杨杏园。她生怕琴声止了,糊里糊涂站起来,就递给了杨杏园。杨杏园抬头一看,好像在哪里会过,不免一愣,史科莲脸一红,赶快回席。这个当儿,大家一阵呵呵大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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